第5章 ：生者对死者的访问(1/2)
第四章：生者对死者的访问
我醒来时已是暮色四起，风吹过来潮湿的鸟声、江面的汽笛声，还有火车的呼啸声，以及川剧的唱腔——唱的是青衣。我随便找了个小店子吃了串串香。大快朵颐的时候，我明显地感觉到背后有人指指点点。毫无疑问，关于我的桃色新闻已经传遍了十八梯。贴在我身上的标签不再是“推理小说家”，而是“风流文人”。幸好除了小溪之外，这里还没有人知道我是讣闻师，不然，他们会把我当成从防空洞里跑出来的绿毛鬼，人人谈之色变。尽管感觉有些尴尬，但我并不太介意别人的看法——在灵魂被摆渡到另外一个世界之前，这些都会像水分一样被死亡蒸发殆尽，永远不会出现在讣闻里。
晚上我在唱川剧的那家茶馆里坐了一会儿，要了两罐啤酒和一碟兰花豆，慢慢地吃喝。尽管我坐在角落里，但还是被人发现了，我看见有人在窃窃私语。我被各种内容的目光包围住了，好像我才是台上那个油头粉面的小生。山城人说话都像唱川剧，这座城市也因此具备了戏曲的气质，给人一种很梦幻的感觉。其实，梦比现实世界的快感来得更汹涌，至少对我来说是如此——梦境中自己无所不能，梦醒后却总是无能为力。我经常记得梦里的细节，却老是忘掉了现实中刚刚发生的一些事情。所以，有时现实并不比梦境更真实。
第二罐啤酒喝到一半的时候，我收到了罗拉拉的信息，她告诉我鉴定结果出来了——弹道检验表明，在鹤松银行枪杀出纳员沈洁的子弹，就是从白宇家搜查到的那把单管猎枪发射的。而且，猎枪和霰弹上都提取到了白宇的指纹。
罗拉拉还说，查到了白宇在西南医院看心脏病的就诊记录。
我波澜不惊，这些结果都在我的意料当中。
下午睡的时间太长，回阁楼后虽然已经夜深，我精神依然很好。十八梯跟我一样，经过漫长的调情后，刚刚进入一天的高潮。此刻，置身其中的每个人都是风骚的，脸上都带着迷醉的表情，都肆无忌惮地发出呐喊。连老街上的宠物都活跃起来，到处乱窜。只有安妮是个例外，似乎有点性冷淡，它趴在屋顶上沉默不语，如同一个深藏不堪往事的日记本。
我坐在书房里，凝视着那部电台，它像一个太阳系外的小绿人，携带着宇宙起源的奥秘。“鬼门吹针”被灭口，通过他来找到“二少爷的枪”已经不可能了，我再次审视那三张A4纸——上面是我破译的劫匪的加密聊天内容。
从代号来看，这个劫匪很可能在家中排行老二，上面还有一个哥哥。
十年前的九月十号晚上，白宇曾提出，次日上午和“二少爷的枪”见面详谈，但后者说，他家炒菜的锅坏了，第二天要去买锅。白宇要他早点去买，他说不行。他母亲担心他买的锅不好，要跟他一块去。但他母亲要开店，上午十点半关门后才有空。而且母亲买东西很讲究，没有两个小时回不来。
院子里的君子兰好像开了，我坐在从窗外飘进来的幽香中思考——现在超市遍地开花，几百米就有一家。像炒菜锅这种日用品，超市几乎都有，劫匪的母亲一来一去居然要花费两个小时。而且，买口炒菜锅，还非得母子俩一块去，这说明什么？难道是劫匪的母亲腿脚不便，需要儿子搀扶？
还有，什么样的店子上午十点半后就会关门？
我想来想去，可能只有早餐店了。
鹤松银行大劫案是九月十七日发生的，跟白宇聊天时，“二少爷的枪”说他必须在十八日回来，十九日他要陪母亲去寺庙烧香。这透露出一个信息，除了“二少爷的枪”本人，家里似乎没有其他人可以陪母亲外出，这说明他父亲可能出差了，或者在外地工作，也有可能父亲已去世或者跟母亲离了婚。
他很可能没有姐姐妹妹，只有一个哥哥，但哥哥也经常不在家。
如果是祈福或还愿，一般会选择在菩萨的圣诞日，或者初一、十五。我查了佛历，十年前的九月十九日并不是个特殊的日子，劫匪的母亲为什么非要选择那天去寺庙烧香？难道是某位亲人的忌日？
如果是，这个亲人最有可能是他父亲。
会使用电台，母亲开早餐店，他在家中排行老二，有个哥哥在外地工作或上学，可能丧父，忌日在九月十九日那天，他时间比较自由，可能无业，也可能是自由职业。对了，他母亲腿脚不便，很可能是残疾人——这是我从聊天记录中解析出来的，关于“二少爷的枪”的所有信息。
至于他住在哪里，从事什么职业，我统统不知道。仅凭这些零散的线索，根本无法锁定犯罪嫌疑人。
我戴上耳机，打开电台，在齐唐使用过的波段和频率上听了一会儿，有很多无线电发烧友在摆龙门阵，用的是明码。甚至还有人在讨论齐唐被害的案子，说要在电波里给他开个追思会。看来齐唐平时在这个圈子里比较活跃，人缘不错。
无线电领域是一个缺乏有效监管的灰色地带，有很多发烧友没有正式的呼号，被称为“香肠”。我用齐唐的呼号跟大家打招呼，很快就被围观。但大家都知道，我并非齐唐——每个人发报的手法就跟指纹和笔迹一样，是有排他性的。这个隐蔽的世界有自己的规则，每个代码都是一扇门，通往不同的地方——有可能是阴暗的森林，有可能是荆棘密布的陷阱，也有可能是繁花遍地的天路。正是这种不确定性带来了极大的诱惑，
换句话说，每个无线电发烧友都是追风的人。
因为他们都想知道风从哪个方向来。
我找了个借口，说自己是警察，想了解一下齐唐的情况，并问有谁认识“二少爷的枪”。大家立即骚动起来，开始七嘴八舌。我听了一会，这些所谓的线索基本上都不靠谱，可以排除。
一个代号“紫罗兰”的“香肠”主动呼叫我，应该是个女的，她约我私聊。
正是她倡议给齐唐举行追思会。
我敲击电键，给她发了一串摩尔斯码：
你有什么线索可以提供吗？
她回复说，我跟“二少爷的枪”摆过龙门阵，但不知道是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，有可能是同名。
我激动起来，连忙把“二少爷的枪”的基本信息告诉了“紫罗兰”，我特别强调了他母亲是残疾人这个比较明显的特征。
你说的那些信息我都不了解，我跟他聊的次数不多。“紫罗兰”回复道，他约过我三次，说见面吃个饭，一次是在磁器口，一次是在洪崖洞，还有一次是在解放碑。
约你见面的时间是双休日吗？我敲击电键。
不是。那时我儿子正上幼儿园，双休日我都要陪他。“紫罗兰”说，我是家庭主妇，非双休日才有空。
我确信两者是同一人，心脏狂跳起来，问她，你们见面了吗？
没有。她说，我只在电台里聊天，从来不跟聊天对象见面。
我有点失望，我本来期望她能告诉我“二少爷的枪”的体貌特征。
她继续说，我有点反感，他老约女孩子见面，太轻浮了。不过，我后来再也没有在电波里碰见过他，他好像突然消失了。
我急忙问，他什么时候消失的？
她好像在回忆，过了一会儿才回复：
好像是十年前，秋天吧。
你怎么记得那么清楚？
我就是那个时候学会用电台的，他也是第一个主动跟我聊天的，但没聊几次，他就不见了。
她的解释合情合理，每个人都会对生命中的第一次记忆深刻。
你们还聊过什么？我追问。
都是闲聊，内容我记不太清楚了，但有一件事我到现在还记得。
什么事？
他说他打死过一头野猪，有几百斤重！
什么时候的事？在哪里打死的？我敏感地意识到这里面透露出重大信息。
“紫罗兰”似乎在努力追忆往事，发报的手法有些拖泥带水——
具体时间我记不太清楚了，好像那时候他只有十几岁。野猪是他用猎枪打的，在一个什么林场，名字我忘了，他说当时就他一个人，我感觉他在吹牛。
还有别的线索吗？我问。
有一次我在新桥医院看病时碰到了医托，被骗到华龙医院，做了一大堆不必要的检查，冤枉花了好几百块。我很郁闷，跟他说了这件事。他说他以前也陪母亲去华龙医院看过几次病，发现那里的大夫很黑，就没再去了。
我抑制住内心兴奋，问她，我们能见面聊聊吗？
不行，我明天就要出国了，是移民。“紫罗兰”说，如果出国后我还有机会使用电台，再联系吧。
说完，她的电台就静默了。
我呼叫了好几次，她都没有回应。
我摘下耳机，关掉电台。夜色像一条奔涌的河流，把我裹挟到一片隐秘的沙滩上。我用齐唐留下的火柴点燃了一支烟，像是把夜色撕裂了一道口子。我给罗拉拉打了个电话，问她现在能不能过来一趟，我有重要情况要跟她说。
她答应了，说刚开完案情分析会，正在回公寓的路上。
挂了电话，我才想起客卧的床单被套还晒在屋顶，我连忙取下来重新铺好。上面似乎有一股月光的味道——有点清冷，我甚至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桂花香，好像是从月宫里飘过来的。
半小时后，罗拉拉出现在我跟前，我正在客厅沏一壶乌龙茶。
周队在会上说，接下来的重点，是排查白宇的社交圈子，找出嫌疑对象。罗拉拉靠在沙发上，显得有些疲倦，白宇认识的人多，社会关系复杂，排查估计得花不少时间。
我给她倒了杯茶，坐下来，说道，可以缩小排查范围。
怎么缩小？她似乎渴坏了，不顾茶水还很烫，一口气喝光了，然后自己又倒了一杯，说道，现在几乎没有另外两个劫匪的任何信息，只能大海捞针了。对了，你不是说有重要情况吗，啥子嘛？
我把我最新解析出的信息，还有跟“紫罗兰”的对话告诉了她。
我吃着从茶馆打包带回来的兰花豆，笑着说，现在不是捞针了，而是打捞一艘沉船，目标大多了。
罗拉拉有点疑惑，我认识的同名同姓的人都有好几个，你怎么确定你和“紫罗兰”说的是同一人？
“紫罗兰”是家庭主妇，双休日都要带孩子，“二少爷的枪”只能在非双休日约她见面，这说明他也不用上班，时间很自由。这跟我之前判断是一致的，他无业，或者是自由职业，但我现在更倾向于后者。
为啥子？喝了几杯茶提神后，罗拉拉脸上的疲倦少了许多。
他约的见面地点是磁器口、洪崖洞和解放碑。我反问她，你想想，这三个地方有啥子共同点？
都是热门旅游景点，外地人喜欢扎堆的地方。
没错！我剥了一个橙子，这是小溪今天带来的。我说，他是本地人，去这些地方肯定不是为了旅游，应该是有事，比如说向游客兜售啥子东西。
卖土特产？罗拉拉问。
房间里弥漫着橙子香，我说，如果“紫罗兰”真的赴约，他拎着大包小包的土特产，怎么方便请美女吃饭？
那他卖的是啥子？工艺品？罗拉拉吃着我递给她的橙子，还是不明所以。
也不像，我觉得最有可能是街头表演艺术家，比如说拉琴、画画、唱歌。如果“紫罗兰”赴约，他随时可以卷起卖艺的行头去吃饭。
对呀，我怎么就没想到呢！罗拉拉恍然大悟。
打捞沉船需要确定坐标。我想考考她，你现在晓得他大概住在啥子地方了吗？
你别说，我想想。罗拉拉盯着乌黑的茶水，琢磨了几分钟，又低头在手机上搜索了一下，随后说，沙坪坝！
就因为他陪母亲去看病的华龙医院在沙坪坝？我说，病人经常会跨区看病，不一定非找离自己家最近的医院。
病人跨区看病，是去医疗条件更好的医院，如果那家医院收费高，条件也不好，病人就没必要舍近求远。罗拉拉晃了晃手机，我刚才查了一下，华龙医院是家民营小医院，经常虚假宣传，出过好几次重大医疗事故，口碑非常差，五年前就被取缔了。“二少爷的枪”怎么会跨区带母亲去这种医院看病？应该是图方便，就近看病。
我没有马上肯定她，我品着乌龙茶，慢悠悠地说，他被华龙医院的虚假宣传吸引去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。
不可能！她断然否认，我查过了，华龙医院的虚假宣传主要集中在男科和儿科方面，这跟他母亲的病没啥子关系。
我这才点头，把兰花豆咬得嘎嘣响，你的推理是对的，他应该就住在沙坪坝。
我有进步吧？她有些得意。
当然，名师出高徒嘛。我笑道。
去你的！她娇嗔。
我感觉房间里除了橙子味、烟味、茶香，还多了一丝暧昧的气息，这是从罗拉拉的身上传过来的，也许她自己都没有察觉。
我起身打开窗户，想把这种气息散发出去。
我说，“二少爷的枪”十几岁就在林场射杀过野猪，他应该是林场职工的子弟。他父亲在林场工作，母亲在沙坪坝，两地分居。不过，他父亲已经去世的可能性也不能排除。他母亲只是一个开早餐店的，他使用的那部电台有可能来自他父亲。
罗拉拉捋了一下额前的刘海，有些不解，林场工作人员要电台干啥子？
以前一些林场地处偏远，没有手机信号，也不方便架设电话线，只能靠电台跟外界联系，有可能他父亲的林场就属于这种情况。我说，现在的情况应该好了很多，山区都设有移动通信基站。
劫匪在鹤松银行抢劫案中使用的枪支，来源一直是个谜。罗拉拉问，会不会就是他射杀野猪用的猎枪？
可能性非常大。我清理了一下烟灰缸，说道，那支猎枪应该是他父亲因为工作需要配备的，有合法的持枪证。父亲把配枪借给儿子去抢银行，这个可能性很小，我更倾向于枪是他从父亲那里偷来的。还有一种可能，他父亲去世了，他偷偷把父亲的枪藏了起来，带回了沙坪坝，而且，是两支枪。枪支丢失是大事，林场肯定要调查，但他父亲不在了，怎么查？只能不了了之。
父亲在林场工作，有电台，有枪，因意外死亡，儿子十几岁就射杀过野猪——这可是非常风光的事，林场应该很多人都晓得。罗拉拉激动得满脸绯红，这条线索太重要了！
我心里也轻松了许多，柳暗花明，终于又揪到劫匪的狐狸尾巴了。我甚至觉得，查出“二少爷的枪”比查出白宇更容易，因为关于他的信息量更大。其实跟不跟“紫罗兰”见面并不太重要，我当时提出见面，主要是对这个神秘的报料人感到好奇。当一个从虚拟世界走出来的人，活色生香地坐在自己面前时，感觉是非常奇妙的，这也是年轻人热衷见网友的一大原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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