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章 :被侮辱的青春(1/2)
第二章:被侮辱的青春
绿皮火车就像一部移动的电台,每一排座位号串成一组神秘的代码,车轮和铁轨的碰撞就是电波声。这里每天都会发出大量的电文,内容扑朔迷离。最难破译的密码其实不是印第安人的“风语”,而是人生。我们经常耗费一辈子的心血,也难以窥破其核心本质。偏偏我是一个疯狂的解密者,我总想把整个世界都装在一只透明的容器里,以便看得清清楚楚,事实上不仅我永远做不到,人类也永远做不到。世界既不是固态、液态,也不是气态,即使是所罗门的魔瓶也无法将其封印。世界有时无穷大,大到无边无际,光速都无法抵达。有时又无穷小,就在我们指尖,就在一滴眼泪里。甚至,就在一次欢愉的尖叫声中。
火车比预定的到达时间晚点了一个钟头,七点才到鹤松。这很正常,生活总是有很多意外,连出生和死亡都不是我们能够精确控制的。
据地方志记载,唐朝安史之乱期间,一支朝廷派来的精兵在此阻击叛军,血战三月,最终获胜。从附近山头鸟瞰,古镇的建筑群形如麒麟,威武雄奇。镇上居民虽然是虎贲之师的后代,但已然没有剽悍之气。鹤松古属蜀地,而蜀地偏远,道路艰难,少战乱多沃土,自然就成了温柔乡,享乐之风盛行。久居于此,难免受到熏陶,少不入蜀就是这个道理。
在清晨的古镇漫步时,看到一个穿旗袍的少女,我突然想到了小溪。她让我免费住进那栋阁楼,是希望我能“洗屋”,消除所谓的煞气。我大老远地跑到鹤松来,应该给她一个交代。另外,安妮也需要喂食。我给小溪发了条信息,把自己来鹤松的原因告诉了她,我说今晚就会回去。很奇怪,跟小溪相识不过几天,却觉得异常熟悉,是因为我们的灵魂粒子在阁楼里发生了碰撞吗?还是因为某种未知的缘分,我们在不同的时空里发生了量子纠缠?不可否认,小溪身上有男人迷恋的很多特质——温柔、性感、多金。但我觉得她最吸引我的不是这些,而是从骨髓里散发出来的谜一样的气息。
换句话说,她也是一个秘密,一个对我极具诱惑的秘密。
睡在那张雕花大床上,我想像过她的肉体。不是猥琐的意淫,而是希望自己的眼睛发出X射线,能清晰地探查她的内心世界。但总是有几片阴影阻挡我,让我无法一窥全貌。这激起了我更大的好奇心,我把她的身体解析成一组组代码,折叠在脑海里,随时随地拿出来破译。
在路边摊吃了碗米粉,结账时我问摊主商业银行怎么走,他头也不抬地指了个方向。我点了支烟,边观光边朝那个方向走去。比起十八梯,这里要清净很多,至少早晨如此,房子大多是沉默的,如同一个个尚未启封的铅皮匣子,里面藏着夜色,或许还有寂寞。
跟十八梯类似,镇上有很多写生的美术爱好者,他们把当地居民司空见惯的一砖一瓦当成风景。但在当地人的眼里,他们的青春才是风景,而不是那些破败的屋檐和斑驳的墙皮。
我看见一个中年男人坐在牌坊下写生,他的五官跟雕塑一样很立体,长发在脑后扎成马尾辫。跟那些美术爱好者相比,他的画工老到得多,对细节的刻画入木三分。临街民房里一个袒胸喂奶的少妇也被他画进去了,但雪白的乳房和嗷嗷待哺的小嘴都被放大了,跟实际并不成比例。我站在他后面看了几分钟,似乎读懂了他的夸张手法,他要凸显的可能是一种饥饿的母爱。在这个营养过剩的年代,有些爱反而是饥饿的。
直到他在画纸上盖好自己的印章,我才恍然大悟,他是山城鼎鼎有名的新锐画家郭一凡。他的画展一票难求,人也长得很帅,是许多女文青的梦中情人。媒体对他的报道很频繁,他有很多值得炒作的元素——才气和帅气兼备、不婚主义者、热衷公益事业,等等、还有,他的画每平尺能卖到八万元!
据说郭一凡最有名的一幅作品卖出了高达五百万的天价,被海外的一家大博物馆收藏。画的是一个近乎裸体的美少女,忧郁的眼睛里饱含泪水,似乎随时都会掉下来。她的头发是凌乱的,还沾有草屑。她的身上惨不忍睹,伤痕累累。
这幅画的名字叫《被侮辱的青春》。
画作的表现手法太直观太细腻了——能看到皮肤上的静脉血管和毛细孔。有媒体说它是情色作品,建议有关部门出面干涉,禁止展览。但主流媒体都不这么看,说如果裸体等于情色,像《维纳斯的诞生》、《泉》、《黄金时代》和《狩猎女神戴安娜》这些传世名作都得禁展。判断一件艺术作品是否情色,要看主题是否健康向上。《被侮辱的青春》这幅画作上,有一种悲悯的力量。
对于这些争议,郭一凡从不回应。
其实沉默也是一种回应,这更增添了画作和他本人的神秘感。
我看过这幅画,的确没看到情色,我看到的是残酷的青春,还有成长的伤痕。我们每个人都被生活侮辱过,我们可以悲伤,但不要哭泣。就像画中的那个少女——始终不让眼泪掉下来。
让脆弱见他妈的鬼去吧,因为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,没有人替我们坚强!
我没有打扰郭一凡的创作,继续前行。在一个丁字路口,我不知道往哪边走,只好掏出手机,导航显示往右。跟着导航拐了个类似胎记阴阳鱼的弯,我终于看见了那家银行——也是一幢老房子,阳光从马头墙投射到门窗上,那些雕刻出来的花鸟虫鱼显得栩栩如生。
银行还没上班,但门口已经有好几个人,他们不断从各个角度拍照,像是游客。确切地说,是化装成游客的警察,其中就有罗拉拉。他们身穿便衣,或许是不想让当地人回想起那段惨痛的往事。
罗拉拉发现了我,她吃惊地问,你怎么来了?
找找灵感,这个理由充分吗?我微微一笑。
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男人走过来,罗拉拉向他介绍我:
这就是给我们提供线索的秦老师。
周队,久仰。我朝那个男人伸出手。
他握住我的手臂很有力,我们见过吗?
旁边有座周家大院,我发现你对建筑样式不感兴趣,却特意拍摄了一下门匾,说明你对那四个字感兴趣。每个人都会对自己的姓氏来源抱有好奇心,有寻根的欲望,所以你大概率姓周。而且,在这几个人当中,你最有领导气质。因此,我猜你就是传说中的重案队队长周剑辉。
难怪是推理小说作家!周队拍了拍我的肩膀,你来了正好,我有事请教你,不过我先给你五分钟,你看看现场再说。
我环顾四周,然后说,把单反给我。
在周队的示意下,罗拉拉把手中的单反递给了我。
我拿着单反,在取景框里寻找齐唐当年拍摄那五张照片的角度。我不断调整位置和焦距,最后站到了一家钱币博物馆的台阶上。
三分四十五秒之后,我把单反还给了罗拉拉。
周队扔给我一支烟,晓得我要问啥子了吗?
我现在站的位置,就是齐唐当年蹲守的位置,前面空空荡荡,并没有任何遮挡。如果齐唐在这里拍摄,不可能不被抢劫银行的歹徒看见。一旦发现自己被拍进照片,歹徒肯定会打消抢劫的念头。但事实上,歹徒并没有这样做。
你觉得这是啥子原因?周队问。
照片会不会是PS出来的?罗拉拉插嘴道。
不,照片本身没有问题。我回头看了一眼钱币博物馆,这不是一栋真正的老房子,是仿古建筑,应该是银行大劫案发生后建造的。当年的那栋老房子发生了火灾,被烧毁了。你们看,旁边那栋老房子的马头墙上还有火熏烤过的痕迹。
周队和罗拉拉都朝旁边看去,果然如此。
钱币博物馆开门后,周队找到馆长印证了我的猜测——五年前,这里是一个小饭馆,明末清初的老建筑,因为电线短路引发了火灾,被全部烧毁。钱币博物馆就是在废墟上建造的,建筑格局跟当年的小饭馆完全不同。
馆长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,他还记得我站立的位置是当年那家小饭馆的厕所,而且是男厕,墙上有扇窗户,能看见银行周边的情况。也就是说,当年齐唐是躲在小饭馆的男厕所里拍摄那五张照片的,所以劫匪并没有发现他。
毋庸置疑,从厕所往外偷拍,肯定是有意识的行为。
你们要重新调查那个案子么?我以为再也没人管了。馆长摘下眼镜,擦拭了一下湿润的眼角。
我们这才知道,在那桩银行大劫案中,被劫匪枪杀的一个女人就是他妻子,当时是本地纺织厂的出纳。案发那天中午,她和会计去银行取全厂职工的工资款——这是他们每个月的例行程序。十年前,当地人还习惯用现金。结果遇到了劫匪抢银行,为了保护一百多万的工资款,她被劫匪当场枪杀,钱也被全部抢走。
那时候馆长还是镇文化站的站长,他和妻子举行婚礼不到一个星期。十年了,馆长一直没有再娶,妻子也从来没有出现在他的梦中。他知道妻子埋怨他,因为他们原本打算在婚礼后就去稻城度蜜月,妻子喜欢雪山,喜欢格桑花,喜欢海子,是他把出发的时间一推再推。他热衷收藏,那时他看中了一位老农手中的“西王赏功”币,正在讨价还价。古币到手了,妻子却遇害了。
这个案子不破,我就不会再婚。馆长重新戴上眼镜,妻子也不会原谅我。
我特意在博物馆里鉴赏了那枚“西王赏功”钱币——单独陈列在一个展柜里,在射灯的照耀下,似乎绽放出血色的光芒。它已经不再是一枚冰冷的古币,而是一段悲伤的爱情往事,是一颗破碎的心灵。
很巧的是,馆长认识齐唐那个在鹤松中学当老师的同学,姓姚。在他的召唤下,姚老师骑着电动车赶了过来。周队和姚老师的对话安排在一辆商务车上进行——那是重案队的车,挂民用牌照。我本来想回避,周队说不用,线索是我提供的,我可以临时客串这个案子的编外顾问,集思广益嘛。
晓得我们为啥子找你吗?周队问。
姚老师有些伤感,报上登了,齐唐遇害了,同学群里也一直在说这个事。
我们不是来找你了解齐唐遇害的事。
那是因为啥子事?姚老师的眼神变得迷惑。
十年前抢劫银行的那桩案子。周队笔直地吐出一口烟。
这跟我有啥子关系?姚老师搓着手掌,显得局促不安,我又没参与!
你别紧张,晓得你跟案子无关。周队安慰道。
姚老师点点头,罗拉拉递给他一瓶矿泉水,也递给我一瓶。
我们去报社调查过了,案发前,齐唐并没有来鹤松采访的任务。周队直视着姚老师的眼睛,是你邀请他来鹤松的吗?听说你们俩关系不错。
不是,是他来找我玩,说心情不好。姚老师拧开瓶盖,喝了口水。
我坐在与周队相邻的座位上,透过车窗,我看见银行已经上班了,一切井然有序,完全看不出十年前这里发生过一桩惊天大案。
他为啥子心情不好?周队的目光似乎粘在了姚老师脸上。
进报社后,他一直发不出稿子,担心转不了正。姚老师回答。
他是啥子时候来鹤松的?周队又问。
案发前一天。
你还记得当时的情况吗?
就是跟我诉苦、抱怨,那时候我们都年轻气盛,总觉得自己怀才不遇。
他有啥子异常的言行举止吗?
没发现。
在鹤松期间,你整天都跟他在一起吗?
我白天要上课,只有下班后才能陪他。
他一个人的时候在干啥子?周队刨根问底。
还不是闲逛。姚老师的眼睛在镜片后面闪着光,他找我借了辆嘉陵摩托,哦,现在车已经报废了,他骑车把周边景点逛了个遍。
你还记得啥子情况?周队说,跟他有关的。
我想想。姚老师喝着矿泉水,哦,对了,当时发生了一件挺有意思的事——我有个发小,是个摩的司机,在野外看见齐唐骑着我的摩托车,以为他是偷车贼,就打电话告诉了我,幸好那个朋友没报警。
周队饶有兴趣地问,野外?是在哪个地方?
一条小路,七拐八弯的。姚老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架,传说孔明带兵走过,当地人叫孔明道。
听到姚老师的话,我把正在喝的一口矿泉水全都喷了出来,车上的人都看着我。罗拉拉递给我一张纸巾,我顾不上擦拭,问道:
是鹤松镇到青鱼镇的那条小路吗?
姚老师点点头,就是那条,比走大路近,但坑坑洼洼的,还要经过一片坟地,已经很少有人走了。
齐唐当时是在去青鱼镇的路上,还是回鹤松镇的路上?我追问道。
回来的路上。
姚老师看着我,似乎很奇怪我会问这种无厘头的问题。
是案发前还是案发后?
案发前。
你确定?
确定。姚老师的视线在车窗外飘忽,我记得很清楚,抢银行的案子发生后,周边道路就被警方封锁了,我当时还在想,幸好齐唐回来了。
周队本来还想去找姚老师提到的那个摩的司机,但姚老师说他四年前出车祸死了,醉驾。
在鹤松镇继续调查已经没有意义了,周队决定返回,我搭了趟顺风车。罗拉拉说,早知道我要来,就坐他们的车,正好还有一个空位。她太年轻,对乘坐绿皮火车还缺乏深刻的体会。有时候从一个地方到另外一个地方,速度不是首要考虑因素,而是心情。特别是去远方,那种在车上慢慢摇的感觉能把人带进一种诗意的氛围里。
我晓得,你问那几个问题是有深意的。周队换到我身边坐下,你来之前应该做了攻略。
我点点头,把车窗打开一条缝隙,峡谷里吹过来的风带着松香的味道。
在来的火车上,我的确做了攻略。
我在网上查阅了关于那起银行大劫案的许多信息,其中有一个插曲引起了我的注意——在案发当天上午九点五十分,县110指挥中心接到一名男子报警,声称十点左右,有人要抢劫青鱼镇的商业银行。接警员想询问更多的信息,该男子却挂了电话。接警员回拨过去,却无人接听,查询后发现,是青鱼镇街头的公用电话——那种老式的磁卡电话。案发后警方提取了电话上的指纹,很可惜,没有结果——那部电话的使用频率很高,各种指纹叠加在一起,已经失去了鉴定价值。
报警人的奇怪举止让接警员怀疑他是报假警,因此没有重视,但还是通知了青鱼镇派出所和邻近的鹤松镇派出所,要他们派人去银行看看。
两个派出所的警察都觉得这是恶作剧,就大摇大摆地开着警车前往那家商业银行,蹲守了一个小时,结果别说劫匪,连只狗都没从银行门口经过。后来调取监控发现,劫匪驾驶的假“蓝鸟”确实从那家银行门口出现过,可能是看见有警察,没做丝毫停留就疾驰而去。
民警正要收队时,从鹤松镇传来发生银行大劫案的消息。
从青鱼镇开车赶往鹤松镇,至少得二十分钟。更要命的是,当时在鹤松镇派出所留守的只有一个辅警,还没有配枪。
至于被枪杀的那个警察,是阴差阳错遇上劫匪的。
他叫丁海山,牺牲时是刑侦队的大队长。在银行大劫案发生的两天前,一辆山城牌照的私家车失踪了,是部黑色的“尼桑”,司机也人间蒸发——后来证实司机是被劫匪杀害,车标换成了“蓝鸟”。丁海山根据监控追踪到了鹤松镇一带,因为突发急性阑尾炎,他住进了镇上的卫生院,追捕小组的其他民警继续在周边村寨寻访那辆“尼桑”和司机。
镇上的民警一度跟失踪车辆狭路相逢,虽然他们都看过协查通报,但对车型的鉴别能力很有限,加上号牌又被污泥遮挡,所以完全没看出这辆假“蓝鸟”就是失踪的“尼桑”,错过了抓捕劫匪的最佳时机。
听到银行方向传来枪声后,刚做完阑尾切除手术的丁海山拔掉输液管,挣扎着下床,跑出了卫生院,正好遇到劫匪驾车逃窜。因为做手术时需要麻醉,丁海山就在术前把自己的配枪交给了同事保管,以免丢失。他只能赤手空拳拦截劫匪,结果遭到射杀——开枪的是那个穿风衣的劫匪。他被送到县人民医院抢救,后来又转院到主城区的大医院,昏迷一周后,他还是去世了。
周剑辉还记得,那个秋天,山城阴雨连绵,雾气从下半城一直弥漫到上半城,似乎一天没有放晴过。好多警察都说,是老天爷在悼念丁海山。
那一年,周剑辉还是刑侦队的菜鸟,他睡觉都穿着警服,舍不得脱下来。
周队望着山野,说道,案发后,那个报警人始终没找到。
录音应该还在,回去比对一下。我说,很可能是齐唐。
当地基层民警处理这种事缺乏经验,不该守株待兔,应该秘密蹲守。周队苦笑,也能理解,谁会想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会发生抢银行的大案子。平时经常有剧组到鹤松镇以及周边几个古镇来拍戏,劫案刚发生时,镇上的好多人以为又是拍戏,都跑过来看热闹,见死了人才晓得是真的。
车窗外出现了一条奔腾的小河,可能上游发生了山洪,好几根粗大的树木随波逐流,河水也是触目惊心的泥浆色。
我关上车窗,听说劫匪把作案车辆推到了河里。
周队点点头,龟儿子很狡猾,车捞上来后,劫匪留下的痕迹全都没了。
那个司机的尸体后来找到了吗?
半年后在一个天坑里找到的,离鹤松镇有五十多公里,只剩骨架了,山里野兽多,死因没法鉴定,证据都他妈灭失了,狗日的!
车行驶在盘山公路上,似乎一直在原地转圈,我有点晕车。
被劫匪枪杀的丁海山是我师父。周队深情地回忆,我刚进警队时,狗屁都不懂,就是他带我,手把手教我。案发头一天,他把手枪交给我保管。如果他手头有枪,肯定不会挂,龟儿子也跑不脱。
我说,齐唐发现劫匪没在青鱼镇动手,就跟着作案车辆去了鹤松镇。劫匪走大路,他走小路。
他都看见劫匪了,为啥子不当场报案?周队有点恼火,当时两个派出所的民警都在青鱼镇,把车一围,龟儿子就成了瓮中之鳖。
可能他不敢确认车上的人就是劫匪。坐在前排的罗拉拉回头说。
我说,他应该对劫匪的计划很清楚,不然,不会跟着那辆车前往鹤松镇。
周队揉了揉鼻翼,他到底怎么晓得龟儿子要抢银行的?
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,至少现在不能。晕车和困倦袭来,我竖起衣领,打算睡一会儿。合眼之前,我掏出手机看了看,小溪早就回复消息了,就一句话:
等你回来。
我其实没有睡着,我脑海里掀起的波澜根本没法平静下来。似乎有一个巨大的水怪在兴风作浪,我的每一个脑细胞都受到了强烈的冲击。大脑沟回中暗流汹涌澎湃,足以吞噬一切活着的生物,甚至光线。我之前的许多认知如同绚丽的珊瑚,此刻全都从洋底高高地抛向半空中,变得支离破碎。我强迫自己平息这场海啸,不让巨浪淹没我自己。我艰难地把头颅抬出海平面呼吸,我必须保持意识清醒,格老子的,呛水的感觉实在太他妈难受了!
转移注意力是个好方式,我努力去想我在鹤松镇看到的风景——那些比十八梯更古老的街道和房子、那座气势恢宏的牌坊、那条在晨曦中半明半暗的悠长小巷、那个穿旗袍的亭亭玉立的少女……
我还想起了郭一凡,以及他的油画《被侮辱的青春》。
关于这幅画,坊间流传一个故事——郭一凡的前女友无意中看到了画,认为画中的那个美少女是她自己,郭一凡侵犯了她的肖像权和隐私权,是挟私报复——当初郭一凡和她分手,是因为她出轨。她是模特,追求她的男人能从较场口排到解放碑——那时郭一凡的名气还远没有现在这么大,是个穷画家。她一怒之下给郭一凡发了律师函,提出的要求很奇葩——不要一分钱赔偿,但郭一凡必须把《被侮辱的青春》这幅画交给她亲手处理。这也等同于索赔,而且是巨额索赔,当时这幅画已经引起了轰动,许多富商和收藏家愿意出重金购买。脑壳没包的人都知道,如果她能拿到这幅画,肯定不会销毁,而是变现。
她扬言,如果郭一凡不答应她的条件,就把他告上法院。郭一凡根本就不吃她这一套,根本不予理睬。他知道她在炒作,这对他并没有坏处,也是在帮他做宣传。她不傻,知道这个官司不可能赢,她也从没想过打官司,就是炒作!她还知道他不会回应,更不会反告。事情在网上发酵后,这个七、八线的模特一夜之间窜到了二、三线,出场费暴涨。郭一凡的知名度也大增,以前只是圈内人知道他,现在圈外人都知道了,他的画价也随之飙升。
这事最后不了了之,唯一的结果是,他们双赢。
半路上一车人在服务区吃了顿饭。下午四点多钟我回到了十八梯,小溪抱着安妮在院子里悠闲地看书,居然是我再版的《禁忌之恋》——她早就在报上看过连载。摆龙门阵时,她跟我说过,喜欢把纸质书捧在手心里看,这跟在网上看的感觉很不一样,也跟在报上看连载不同。这是一种古老的阅读方式,有质感,能充分调动自己的视觉和触觉,还有听觉——翻书的声音就像风吹过安静的树叶。对了,味觉也会被调动起来,书是有香味的,树皮和芦苇制作的纸张有香气,还有从文字深处传过来的幽香,在鼻孔里,在灵魂中,绵延不绝,萦绕不散。书上的文字也是有味道的,酸辣苦甜都具备。如果是写战争年代的书,会有硝烟味;如果是爱情小说,会有柠檬味、苹果味,有时,还可能是多巴胺和荷尔蒙的味道。这些感觉,隔着电脑或手机的屏幕是找不到的,偶尔有,也是失真的。
回来啦。小溪抬眼看见我,放下了小说。
安妮“嗖”的一声从她怀里蹿出去,溜到了黄桷树上。
抱歉啊,走得急,没提前给你打招呼。我在她身边坐下来。
她笑了,您又不是我男朋友,不用事事都向我汇报。
我应该尽量待在阁楼里,至少要待在十八梯,这是我免费住在这里的条件。
我无条件欢迎大作家入住寒舍。她嗔道,我都说几遍了,您住这里是帮我升值房子。
我心中一动,不知为何,我喜欢她娇嗔的样子。
哎呀,你眼里好多血丝,是不是没睡好觉?小溪关切地问。
不是没睡好,是一夜没睡,路上脑袋昏昏沉沉的。
那去补个觉吧,醒了一块吃饭。小溪的眼神柔得像水草,我再看会儿书,第三遍了,每次看都有不同的感受。
不睡了,一看见你就清醒了。
话刚出口,我就意识到有些轻薄的意味,我耳根有点发烧。
她似乎没觉察出我的调笑,那你去洗洗吧,精神会好点儿。
我确实需要洗漱一下,整天没刷牙,还抽了那么多烟,口气能熏死蚊子。刷牙、洗澡我花了半个小时,似乎要把绿皮火车和鹤松古镇留给我的气味全都洗刷干净。但我知道,自己无能为力,那些气味不是残存在我身上,而是盘旋在脑海中。从里到外,我把穿过的衣服都脱下来,扔进洗衣机内。我换了一身衣服,吹干了头发,但并没有马上下楼,我站在主卧窗口俯视小溪。
她还在看书,好像快看完了。安妮又回到了她怀中,小小的脑袋紧贴着她饱满的乳房,像个吃奶的婴儿。尽管抱的是一只猫,她身上却散发出一股母性的气息。我又想起了郭一凡,如果他来画这个场面,说不定能成就一幅经典之作。小溪是很适合做模特的,不是那种T台走秀的,而是生活中的。或坐或行,都有画面感。我之前说过,我还想像过她睡在那张雕花大床上的样子,如麦浪起伏,极具美感。
此刻,女人与猫、书、长椅、树、花草,还有傍晚的阳光,和谐地融为一体,从任何一个角度来审视,都是一道不可分割的黄金比例。
准备出门时我才注意到,在我回来前她已经将阁楼打扫得一尘不染。我感觉到阁楼里多了一种热乎乎的生气,从一个成熟女人的身体上传过来的,虽然她坐在外面。
去吃饭吧。我走到她面前。
她合上书本,安妮又一溜烟跑了。
这次没有去“胖哥饭店”,我们心照不宣地找了家背街的餐厅,要了个小包厢,点了两荤一素三个菜。小溪说老板是她以前的邻居,我一点都不惊讶,从某种意义上来说,整个十八梯就是个大家族。
谈谈读后感吧,又有啥子心得。菜上齐后,我笑着说。
她欠身给我添饭,怎么说呢?
随便说。我往嘴里塞了块回锅肉,又不是给领导写发言稿。
书中的女性角色,结局都很悲催。她看着我,你不会有性别歧视吧?
绝对没有,我没得恁个阴暗。我矢口否认。
那你为啥子要恁个写,就不能把女性的命运写得美好点?她颇为不满。
越是美好的东西,越是容易受到伤害。比如水晶,比如花,都特别脆弱。
好吧,理由勉强成立。她无可奈何地笑。
就这些?我飞快地往口里扒饭,的确有点饿了。
还有,书里有不少带颜色的描写。她夹了一筷子空心菜,以前我觉得是性,现在明白了,你写的其实是人性。
两者是有本质区别的。我停下来喝了口鱼汤,以免噎着。
书里的男主人也叫秦川,你老实说,是不是以你为原型创作的?里面的两个女人都爱你爱得死去活来,最后一个进了精神病医院,一个在枪战中死了,还是为了从毒贩手中救你,你太自恋了你!
书中男女主角的名字只是一个符号,叫啥子都可以,跟我没关系。我又添了碗饭,艺术来源于生活,但高于生活,不能对号入座。
她撇撇嘴,肯定还是有你的影子的,我就不信都是无中生有。
这个问题就不要纠结了,我笑着耸鼻子,还是让一个推理作家保持点神秘感吧,不然我的粉丝会越来越少。
矫情!她也笑了。
我开始叙述去鹤松镇的情况,从深夜上绿皮火车说起,一路的鸡零狗碎。然后我说到了古镇的老街、老房子、老井,跟十八梯做了一个横向对比。接着我又说起了自己的奇遇——碰到了正在那里写生的著名青年画家郭一凡。我还说起了他的那幅名作《被侮辱的青春》,以及背后的故事。
好多年前看过,还有点印象。小溪端着碗,细嚼慢咽地说,您对那幅画是怎么看的?
画中的少女很漂亮,很性感,这跟她身上的伤痕形成强烈的反差。她饱受折磨,却强忍悲伤,她心里一定有很多想说的话,但说不出来。她在用沉默来反抗迫害,用无声的伤口来控诉施暴者。她的眼睛是清澈的,能看见干净的灵魂。我一点都不觉得她脏,龌龊的是侮辱她的那个人。
我突然看见小溪的眼里像是涨潮了,泪水涌动,我似乎听见了海的声音。
你怎么啦?我放下筷子。
我觉得画中的那个女孩挺可怜的,她不晓得遭了多少罪。小溪说,看了那幅画后,我做了很长时间的噩梦。
我抽出一支烟,我刚才跟你说过,越美好的东西越脆弱,容易被摧毁。
小溪抬头望着天花板,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。
我说,你这个法子挺管用,以后我悲伤的时候就抬起高傲的头颅。别人问我干啥子,我就说看飞碟,外星人可能要入侵地球了,格老子的,快抄家伙!
小溪忍俊不禁,她再看我时,眼里的那片海已经退潮了。
在那边都有啥子发现?她终于切入正题。
我把遇见周队的经过说了一遍,还转述了钱币博物馆馆长和姚老师的话。
周队认为齐唐在案发前就晓得劫匪要抢银行,对吗?小溪问我。
我点了一下头,周队的看法跟我之前分析的差不多,现在更明确了一些。
打那个报警电话的男子是齐唐吗?
可能性比较大,劫匪恁个隐蔽的计划不可能有很多人晓得,齐唐是知情者,当然嫌疑最大。
小溪倒了两杯茉莉花茶,说道,那时候齐唐刚进报社,很年轻,可能害怕打击报复,所以不敢承认是自己报的警。
问题的关键不在这里,而是他怎么晓得劫匪要抢银行的,这太费解了。
他都不在了,也没地方问去,我就等着他托梦给我好了。
我突然忘了香烟还夹在手指间没有点燃,我摁下打火机,一团橘黄色的火苗窜出来,像烟花一样。
劫匪改变作案目标后,齐唐为啥子不再报警?小溪提出了新的问题。
我分析说,劫匪放弃抢劫镇上的商业银行后,车子往鹤松镇的方向开去,齐唐怀疑劫匪可能会以鹤松镇为作案目标,但又不能确定,所以他骑摩托车抄小路,提前赶到鹤松镇蹲守。他本来想等劫匪动手前夕再报警,但劫匪动作很迅速。齐唐刚到蹲守位置,劫匪就开始抢银行了,他根本没有报警的时间。
他有时间拍照,怎么没时间报警?小溪的脸上满是狐疑之色,他身上有手机,动动指头就可以报警的。
第一次报警,他用的是磁卡电话,说明他不想暴露身份。我用茶水漱了漱口,他是不会用自己的手机报警的。
还是因为胆小,换了我,可能也怕。她给齐唐找了个台阶。
我觉得,不一定是这个原因。
在烟雾中,我看见墙上挂着一幅画,署名是郭一凡,但一看就是伪作。
那您觉得是啥子原因?小溪给我续满茶水,包厢里一股茉莉花的香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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