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 :摆渡人(1/2)
第一章:摆渡人
我叫秦川,男,现年三十二。
齐唐第一次给我发邮件时,我就是这样回复的。他要我做个自我介绍,然后约个地点见面,想采访我。但我实在不知道怎么介绍自己,我没有正式的职业,确切地说,是没正经职业。讣闻师只是行内约定俗成的叫法,并没有资格认证,也没有人给我发工资,我跟街头推销情趣用品的小贩一样,接一单算一单。我没有什么伟大的作品,经常被退稿,更没加入任何级别的作协,自称作家有些往脸上贴金的意味——我还没这么厚脸皮。但齐唐完全没有身份的偏见,开口闭口就叫我秦老师,这种从未有过的尊重让我颇为感动。
听到齐唐死讯的时候,我正陪白宇在缙云寺烧香。
白宇跟我一样,是个跟死者打交道的人。不过我们的身份有天壤之别,他是星河殡葬服务公司的老板,资产过亿,经常吹牛说山城的逝者至少有三成是他超度的。他手上戴着菩提子,脖子上挂着玉佛,车内中控台上有尊地藏王菩萨的青铜像,手扶箱里还有一本《金刚经》,不知情的,还以为他是虔诚的佛教徒。
虽然我跟殡葬公司有业务来往,但白总这样级别的平时根本不会多看我一眼,更不会亲自接见我。白总这次破例是因为他有求于我——一个大领导的母亲已到了弥留之际,大领导想提前给老母准备一篇讣闻。白总为了拍马屁,把这个光荣任务交给了我,并再三嘱咐我要写好,除了赞美伟大的母爱,还要突出大领导的拳拳孝心,总之,必须催人泪下。稿费是我接其他讣闻的十倍,但如果写砸了,星河殡葬服务公司的讣闻业务以后我就别想染指了。我一口应承,有钱赚,还能结交到白总这样的贵人,我自然求之不得。
在这座南朝古寺缭绕的香火中,白总盘腿坐在蒲团上,双掌合什,似已入定,浑身上下散发着禅意,让我心生敬慕。女秘书沈丽的电话就在此刻打过来,我听到白总手机的麦克风里传出一句话:
白总,公安局叫我们去十八梯拉一具尸体,是《雾都早报》的一个记者,以前报道过咱们公司,叫齐唐,被人杀了!
我的脑袋“嗡”的一声,像是有艘汽艇从脑海里高速掠过,掀起巨大的浪花。
白总的星河殡仪馆就在缙云山下,里面有间警方设立的法医学解剖室,一些死因存疑的尸体会被送到这里检验。记者被杀,案情重大,沈丽说警察叫白总马上过去一趟,要交代一些相关事宜。
两个月前我还跟齐唐在若瑟堂见过面。
那天阳光潮湿,透着一股阴冷,钟楼的尖顶十字架上缠着一只纸鸢,像一封天堂来信。齐唐穿得很休闲——连帽运动衫、牛仔裤、白球鞋,没有一点大记者的架子——接受采访前,我上网查过他的资料,他报道过许多重大新闻事件,荣誉等身,是妥妥的山城名记。齐唐有种艺术家的气质,坐在若瑟堂门口的台阶上眺望下半城时,目光里充盈着忧伤。后来我注意到他有点高低肩,而且是左高右低,脊柱也有轻微的侧弯,这应该是长期拉小提琴造成的。
我们三观契合,聊得很投机。他喜欢十八梯,我也喜欢,老街上那些旧时光的痕迹让人沉静。还有那些烟火气息,能温暖灵魂,让人心里踏实。我一度想搬到十八梯去住,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房子。那里正在拆迁改造,许多老房子都消失了,房源很紧张。
雨后的缙云寺如同一个隐晦的神谕,诵经声显得格外空灵。我绝没有想到齐唐会英年早逝,而且是被害。我的第一个反应是仇杀,记者经常曝光黑幕,揭露阴暗面,很容易得罪人,算是比较高危的职业。
我跟着白总的大奔去了殡仪馆,解剖室在一栋独立的楼房里,墙面刷着绿漆,挂着“法医鉴定中心”的牌子。外围种了一排美人蕉和凤尾竹。楼下有值班室,无关人员是不许进入的。白总和一位姓罗的女警察去了二楼办公室,我被沈秘书请到殡仪馆接待大厅的休息室,听她介绍大领导母亲的具体情况。但我根本没有心思听这些,我打开录音笔,打算回去再整理录音资料。我的脑袋里全是齐唐的样子,还有那天湿漉漉的阳光、从《圣经》上吹过来的风,以及支离破碎的鸟声。
我无法接受齐唐遇害的事实,沈秘书介绍完后,我试着拨打了齐唐的手机,居然接通了,但对方是个女的,她确认了噩耗。
我是他女朋友,叫宋小溪。
她的声带嘶哑,悲伤穿过话筒一直弥漫到我身上。
我走出休息室,说我晓得,我听齐老师提起过你,我在早报连载的小说就是你推荐给他的。
在户外阳光的照射下,我身上泛起的凉意稍稍退却了一些。
秦老师,谢谢您的慰问,我正在处理齐唐的后事,就不跟您多说了。
节哀顺变!
这是我跟宋小溪第一次接触,如果没有她,我的处女作很可能还束之高阁,无人问津。不过,我更应该感谢齐唐慧眼识珠,要不然,我可能失去了继续创作的勇气。焚化炉的烟囱口上方盘旋着一群黑鸟,它们发出的怪叫像是地狱使者在招魂。我心里堵得慌,我想我应该去跟齐唐告个别。
我裹紧风衣,朝那栋绿色的小楼走去,刚到门口就被值班员拦住了,他打量着我,干啥子的?这里不能进去!
我是齐唐的朋友。我递给值班员一支烟,听说他的遗体被拉到这里,我能进去看看吗?
齐唐?你说的是那个记者吧?值班员没有接我的烟,他是被害的,法医正在尸检,这又不是菜市场,能随便进去么?
我只看一眼,告个别。我低声下气地说。
告别等开追悼会再来!他挥舞着胳膊,像一个稻草人在驱赶麦田里的麻雀。
我有些郁闷,正要往回走,突然看见白总和那名女警察从楼上下来。我连忙迎上去,把我的意图告诉白总。从缙云山上下来时,他已经知道我和齐唐的关系。
罗警官,能不能通融一下?白总问道。
这个女警察约莫二十出头,脸上还有些青涩,穿上警服的时间应该不长。白总介绍说,她叫罗拉拉,重案队的。在她的审视中,我把我和齐唐的交往叙述了一遍。我觉得她看我,就像看一个犯罪嫌疑人。
她说,我陪你去,只能五分钟,不许拍照!
我和罗拉拉在更衣室换了防护服,还戴上了头套、口罩、手套和鞋套。一进解剖室,我就看见齐唐躺在解剖台上,两名法医在遗体旁忙碌。尽管有口罩遮盖,难闻的气味还是丝丝缕缕地钻进了我的鼻孔里。罗拉拉不让我靠近,要跟解剖台保持至少三米的距离。
陈列柜上放着许多病例标本,都装在透明容器里,有人体组织,也有各种器官。到了这种地方,人体不再是一个具有灵性的高级智慧生命,也不再有身份的区别,而是一堆可以随意拆卸的零部件,毫无美感可言,甚至不如一件动物或植物标本漂亮。但我并不觉得毛骨悚然,我经常出入殡仪馆,见过无数遗体,各种形态的都有——有的残缺不全,有的腐败严重,连五官都无法分辨。我还经常对着死者遗像熬夜写讣闻,早已锻炼出了强大的心理抗压能力。我突然想起齐唐跟我说过,要我给他写一篇讣闻,我当时以为他是开玩笑,没想到一语成谶。
我看见齐唐双臂的表皮有部分剥落,颈部有索沟,但身体其他部位并没有明显的外伤。
他是被勒死的,机械性窒息。我说。
罗拉拉正在近距离查看齐唐的遗体,听到我的话,她回头看我了我一眼,但没有吭声。
凶手至少有两个人。
罗拉拉愣了一下,问我,为啥子恁个说?
勒沟呈水平环形闭锁状,头面部和肩胛部位都没有抵抗伤,但两条手臂都有束缚伤。应该是一个凶手勒齐唐的脖子,另外一个控制住了齐唐的手臂,导致他很难反抗。
罗拉拉朝法医投去征询的目光,其中一个法医点了点头。
我又说,他是昨晚十点到十二点之间被害的。
罗拉拉似乎过于惊诧,导致呼吸不畅,她摘下口罩,问我,你怎么晓得的?
我说,根据尸斑判断的。
罗拉拉的目光变得跟锥子一样尖锐,好像要刺破我的内脏。
她问道,你不会当时就在现场吧?
案发时我在家里写作,邻居可以作证。
罗拉拉眉毛一挑,鼻子里轻哼一声,跟你开个玩笑,你还当真了。
五分钟后,我朝齐唐的遗体深深鞠了一躬,然后和罗拉拉离开了解剖室。脱下防护服,走出楼房,炫目的阳光和新鲜的空气一下子迎接了我。
此刻,我最想说的一句话就是:活着真他妈好!
你学过法医?罗拉拉凝视着我,她的眼睛像熟透的桑葚儿。
我点了支烟,摇摇头,尸体见得多了,自然就懂点皮毛。
她一脸狐疑地盯着我,你没事就到殡仪馆来找灵感?
我自我解嘲地笑了笑,不是找灵感,是找饭碗,我除了写小说,还是讣闻师。
我花了几分钟才跟罗拉拉解释清楚讣闻师是干什么的,我说不仅仅是写篇讣告那么简单,还得挖掘逝者生前的事迹,类似于古代的墓志铭。
这时,白总打来电话,说大领导的母亲刚刚仙逝,要我赶紧把讣闻写好。
我和罗拉拉互留了手机号码,自始至终,她都不苟言笑,脸上的肌肉像是被电焊焊死的铁板。她一再叮嘱,你要是想起齐唐的什么情况,一定要告诉我们。
我吐着烟圈说,义不容辞。
我出色地完成了白总交给我的任务。据说那位大领导是流着泪看完讣闻的,还托自己的秘书把讣闻发表在报纸显著的位置上,几乎就是一篇抒情散文。当然,署名已经不再是我。这个我不介意,我并不希望自己的名字经常跟死者捆绑在一起。白总兑现承诺,给了我一笔丰厚的稿费,还让沈秘书给我拉来不少客户。沈秘书每次跟客户介绍我时,都会很夸张地说我是著名推理小说作家,这让我很不好意思,但心里很受用。
我写讣闻时必须看着逝者的照片和遗书,照片上他们或衰老,或年轻,或平庸,或富贵,我能从音容笑貌中感受到某种意味深长的东西。遗书是逝者留给生者最重要的语言,或沉重,或悲伤,或幽默,或洒脱,我能从字里行间读出很多潜台词。这是一种意识的交流,是灵魂的对话。讣闻尽管也有矫饰的成分,但相对于其他文体,讣闻是最真实可信的。因为谎言都是说给生者听的,对于逝者,只需要盖棺定论。
我一般在晚上写讣闻,在无边的黑暗中解读死亡是一种奇特的体验。我似乎看到逝者就坐在我面前,他们不是一张张薄薄的照片和纸片,而是一个个意识体。他们并不狰狞可怕,无论生前多么偏执暴戾,死后都会变得平和,这是灵魂的原始状态。我想逝者也是期望看到生者的评论的,我就像一个摆渡人,不断传递着彼此都需要的信息。
大概是齐唐遇害的一个月后,我在若瑟堂听圣歌。我喜欢这种天籁之音,能让我的内心不那么焦灼。手机突然响了,我一看来电显示,竟然是齐唐的——我一直没删除他的号码。但我很快意识到,不可能是亡者来电,应该是他女朋友。
一接听,果然是她:
秦老师,您现在方便说话吗?
她的声音比上次清澈多了,看来心情在慢慢平复。
方便,有啥子事吗?我走出教堂,在齐唐坐过的地方坐下来。
我听齐唐说,您也喜欢老街,想搬到十八梯来住,但一直没找到中意的房子。她停顿了一下,现在您还有这个打算吗?
一直都有。我说。
有个房子,不知您介意不介意住。她有点闪烁其词,是齐唐住过的。
我的大脑沟回像是有一群藏羚羊跑过去,空谷里都是奔腾的回声。我点了一支“娇子”,在淡淡的烟气中眺望着下半城,就像齐唐那天的眼神一样。
您是讣闻师,又是写推理小说的,我以为您胆子大。她不好意思地轻笑一声,就当我没说好了。
我的沉默让她误以为是拒绝。
我弹了弹烟灰,说道,我不介意,我这边房租快到期了,正想换个地方住。
那太好了,我就晓得我没找错人!她明显提高了声音的分贝。
房租多少?这是我最关心的问题。
嗐,要啥子房租,您是齐唐的朋友,也是我的偶像,您住进来房子会升值的。她笑道,这比收房租划算。
我们约了在十八梯见面谈,刚说到这里,我的手机就没电了。半小时后,我在凤凰台见到了宋小溪,虽然之前没有谋过面,但我一眼就认出她来了。
因为手机断电前没来得及说具体地点,她在人流中毫无目标地东张西望,显得有些焦躁。那天她穿着紫罗兰色的旗袍,娉婷袅娜的身材如同一朵行走的莲,又仿佛是一幅峰峦叠嶂、云遮雾罩的水墨画,让男人的目光流连忘返。
你是小溪吗?
我上前打招呼她才知道是我,她笑起来很好看,有两个酒窝。
我们朝齐唐住的地方走去,路上我问她案子有无进展,她说没有,每次去问警方,都让她耐心等待。齐唐的遗体还没有火化,报社也还没有给他开追悼会。
我在一栋阁楼前停下来。
她很惊讶,您来过这里?
我是第一次来。
她的眼睛越发瞪大了,那您怎么晓得齐唐以前住这?对了,我们也没见过,刚才您是怎么认出我的?晓得不,我都认错好几个人了。您跟我想像的不太一样,我以为是个戴着近视眼镜的表情刻板的男人,原来不是。
我对小溪解释,我来的时候路过这栋阁楼,门上有贴过封条的痕迹,显然这里发生过案子;可能是因为墙面有污损,好几处地方都糊着报纸,尽管已经斑驳不堪,但依稀能认出都是《雾都早报》;二楼有扇窗户敞开着,能看见墙上挂着一把小提琴,拉琴是齐唐的业余爱好。而且,整个阁楼的气质也是齐唐的气质。
至于我为什么能在人群中认出她,主要是因为她穿的那身旗袍。那次在若瑟堂,我发现齐唐的目光多次在穿旗袍的女人身上流连,很显然,齐唐喜欢旗袍。女为悦己者容,她应该也会经常穿旗袍。还有,跟她通话的过程中,我听到了叫卖豆花的吆喝声。我看见她时,她身后就有家豆花店,声音完全一样。
她惊叹,您可以抢章半仙的饭碗了!
那只波斯猫很漂亮。
她顺着我的目光抬头望去,阁楼的屋脊上趴着一只波斯猫,毛发白得像晴空里的一抹残雪。她说,它叫安妮,以前是只流浪猫,被齐唐收养了。
我走进阁楼前的小院子,在白色长椅上坐下来,然后问她,齐老师是在哪个房间遇害的?
主卧……我们每天都会通很多次电话,那天晚上十点半,我打他的手机,他没接,我以为他睡觉了,手机静音,就没在意。但很奇怪,那晚我老是莫名其妙的心慌,睡不着觉,我平常很少这样。一大早我就过来看他,想和他一块吃早餐,结果——
她没有说下去,眸子里浮现出一层雾状的悲伤。
我喜欢她说话的语调,很温婉,糯糯的,总让我想起小时候母亲包的粽子,入口即化。
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,我跟着宋小溪进了阁楼。她告诉我水、电、气的开关在哪里,还有各种电器的使用方法。她似乎怕我有心理阴影,特意强调道:齐唐的床单被套枕巾我都换过了,全部都是新的,您可以拎包入住。
我点点头,我现在住的地方面积很小,生活用品都是房东的,我的所有私人物品放在一个小行李箱里就可以带走。
我们先从一楼看起,然后上了二楼。楼板在脚下发出吱嘎声,像是怪鸟的呐喊。宋小溪走在前面,她的身材很像这座山城,高低起伏,错落有致,充满了诱惑。阁楼采光不好,比较晦暗,这既是中式建筑的通病,也是特点,讲究朦胧含蓄,不显山不露水,遮遮掩掩。房屋里没有什么装饰,一幅画都看不到,倒也显得简约。但门窗雕花很繁复,刀工非常精致,整个阁楼就是一件艺术品。
二楼是齐唐的主要生活场所。
案发现场已经布置一新,根本看不出来这里曾经发生过凶杀案。但我还是感觉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息,命案的气息。据科学最新研究,所谓的气场虽然看不见摸不着,却真实存在,是一种能量的集中聚集,就跟磁场一样。只不过现代科学尚不能解释能量是以何种方式聚集,又以何种方式影响人的感知。
走进书房的第一眼我就看到了那把小提琴,橘红色的,擦拭得很干净,光可鉴人。小提琴旁边挂着一幅镜框,里面镶嵌着一份剪报。可能因为年深日久,镜面有些模糊了,剪报的内容看不太清楚。镜框下方摆放着一部手摇式留声机,紫铜铸造的喇叭包浆浑厚,应该有些年头了。书桌上除了一部笔记本电脑,还有一个方方正正的东西,上面盖着红色的纱巾。我揭开纱巾,发现竟然是一部电台,1943年6月出厂的,MadeinUSA,是二战的老古董!
宋小溪看见我对电台表现出惊讶,她介绍道,齐唐是资深的无线电发烧友,有执照的,这部电台他少年时代就开始用了。
我把头伸出窗外,看到外墙一侧有很茂密的爬山虎,连接电台的天线就藏在其中,如此隐蔽,很有点地下工作者的意味。
我拿起一张黑胶木唱片,是柴可夫斯基的钢琴曲。我摇紧发条,把唱片放进留声机中,说道,我今天就搬过来住。
抱歉,章节内容加载错误,未能成功加载章节内容或刷新页面。
Sorry, there was an error loading the chapter content. We were unable to successfully load the chapter or refresh the page.
抱歉,章節內容載入錯誤,未能成功載入章節內容或重新整理頁面。
本章未完,点击下一章继续阅读